第五章
戏台上粉墨轮番登场,时而是花旦依依呀呀地甩著⽔袖,时而是引来一片喝采的武生翻著筋斗,喧嚣之声不绝于耳。明若溪跟著众人笑,跟著众人鼓掌,但唱词一句也没听进去,那戏文中精彩的桥段也似懂非懂,没看明⽩。
他的心在游移,目光透过云云众生,凝聚在那绛紫⾊的⾝影上。
孟太妃六十大寿,宮里自然要热闹一番,各国公王齐来道贺,行晚辈礼,围著这位⾼权重的老人,百般讨好。嫔妃们也齐聚一堂,恭恭敬敬地坐著,不怎么说话,因为她们知道老太妃只喜

跟孩子们说话。
暮紫芍夹在她们央中。
现在,谁都清楚她不久后会成为真正的“紫姬娘娘”胧月夜天天派人往她宮里送各式奇珍,只为博她一笑,如此的恩宠连肖贵妃也嫉妒。
皇上能得此佳人,他这个忠心的弟弟算是头等大功臣吧?明若溪讽笑地想。
若不是他⾝体力行,证明了暮紫芍的无害,胧月夜也会不放心地宣告对这名女子的痴情。
已经一个月了…
这段⽇子,圣明的皇上时刻派人关心他的安危,留意有无疾病或祸事发生在他⾝上。待到发现他与平常无异,照样吃喝嘻笑、照样光顾青楼时,谨小慎微的胧月夜终于龙颜大悦,接下来,就是等个吉⽇,好好享受美人了。
然而,这一个月,是明若溪有生以来最痛苦难熬的一个月,不是害怕自己会忽然诡异地暴毙,而是被思念磨折得彻夜难眠。
从前,没有肌肤间亲密无瑕的接触,爱也只是爱在心里,仿佛种子埋在泥里,瞧不见,亦可不必理会。但那夜之后,食髓知味,爱恋的种子发了芽,加上思念的灌溉,愈发繁茂昌盛,开出

望弥漫的花,伸出

人的枝条,直伸到心空的无尽处
他没有办法克制这刻骨铭心的疼痛,只能努力不见她,不理睬她,整⽇流连青楼,用酒和莺歌燕舞⿇醉自己。
但上天偏偏要跟他作对,今儿,还是遇见她了。
遇见了又能怎样呢?她不爱他,那唯一美好的夜一,竟想用葯力

住魂魄,抹掉记忆。只有他记得那

合刹那进发出的灿烂,又有何用?
呵,忘了吧,忘了也好…“若溪哥哥…”他的面前忽然多了一名美貌少女,歪著脑袋打量他“你为什么不看戏,只盯著杯里的酒?”
他认识这名少女,好像是夏侯国君的小女儿,名字,他却不太记得。
“若溪哥哥,我好不容易来一趟,明儿你带我到城里玩吧!听说煜都有许多新鲜玩意,我都没见过。”少女捉住他的臂,晃呀晃,像是请求,又似命令。
“明儿…我可能没空。”明若溪努力笑着回答。
“我不管!我不管!我要若溪哥哥陪我玩!”她瞪著眼睛,蛮横至极。
“雪燕,不要烦扰你若溪哥哥,”一旁的夏侯皇妃开口“你以为他是你那些不成器的兄长,整⽇就想着玩呀?你若溪哥哥可是朝中的重臣,明儿说不定有要紧事得去办。”
“他能有什么事呀!”孟太妃发话“不过是逛逛青楼,喝喝花酒!夏侯娘娘您别夸他,一夸他就得意!唉,这孩子真让哀家头疼死了,叫雪燕管管他也好。”
“雪燕哪有资格管咱们南阁王呀!换成是南阁王妃还差下多。”
“唉,夏侯娘娘,甭提了,一提起这事儿哀家就伤心伤肺…这孩子,声名藉狼,哪有清⽩人家的女孩儿肯嫁给他呀!南阁王妃?哀家年纪大了,这辈子恐旧是没指望见著这个人了…”孟太妃哀叹。
“老祖宗您就别跟咱们这些晚辈开玩笑了!”夏侯皇妃莞尔“谁不知道煜国的南阁王是天下少女心中的理想。别人我不晓得,就拿我这个傻女儿来说,她可是整天『若溪哥哥』、『若溪哥哥』念叨个不停的哟!这次进京,以我看,她一半是来给老祖宗您祝寿,另一半是想见她的若溪哥哥!”
“⺟妃!”雪燕公主顿时満脸羞红,一蹬脚。各国女眷一片笑声。
“如此,咱们结个亲家可好?”孟太妃忽然提议。
“呵…”夏侯皇妃受宠若惊地呼一口气“老祖宗,那甚好!只是雪燕这孩子哪里配得上南阁王呀?”
“夏侯、大煜本是一家,千百年来联姻无数,哀家记得自个儿的⾝体里还流著夏侯国的⾎呢。夏侯娘娘不必自谦,这事儿赶明儿哀家同皇上说去。夏侯王那边,就拜托娘娘了。”
“老祖宗…”明若溪终于有了反应“孩儿成⽇替皇兄效力,又是个随意的

子,怕照顾不了雪燕公主…”
“你给我闭嘴!”孟太妃一挑眉“你又不是你三哥,他有自个儿的心上人,所以当年迟迟不娶,哀家也不好说什么。你这孩子难道也有个心中的人儿?若有,尽管说出来,哀家替你作主!若是没有,就闭上嘴乖乖等著当新郞!你小子以为哀家不知道你那几

花花肠子,还不就是怕成亲以后有人碍著你、不让你逛青楼!还敢说什么『照顾不了雪燕』,她不用你照顾,她是哀家挑来管你的!”
明若溪苦笑。
成亲?是呵,人总是要成亲的。何况他是煜国的南阁王,就算不为自己,也得为著家国的利益成一回亲。夏侯与大煜素来貌合神离,历史上联姻不断,也战争不断。虽说表面上,大煜強富,夏侯弱势,但近年来夏侯国君励精图治,说不定人家的国力已经达到了能与大煜抗衡的地步。他,一个小小的臣子,能说“不”吗?
他知道孟太妃是一片好心,也知道雪燕公主是真心喜

自己,但…他向往的婚姻不是这样,绝对不是的。
眼睛偷偷看一眼暮紫芍。她沉静地坐著,⼊

地欣赏著戏台上的一出出表演,似乎方才那震惊四座的对话丝毫没有⼊耳。她仍是那般气定神闲的,饮著甘露,咬著雪梨,周围的一切仿佛早已化作虚无,与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。
她

本不在乎他是否即将成亲,她

本不在乎他…
“那孩儿就先谢过老祖宗了。”明若溪一咬牙,躬⾝道。
“谢过哀家?”孟太妃蔵不住一丝惊喜“这么说…你是答应了?”
“孩儿…全凭老祖宗作主。”声音里満含悲壮与无奈,仿佛答应的不是一门亲事,而是一次诀别的远行。
此语一出,全场哗然。
道贺的,举杯的,奏乐的…戏台上的名角们都

了唱腔,连最最刁蛮的雪燕也傻傻地愣在人群中。
他答应了…
暮紫芍咬著梨,却在听到这一“喜讯”的瞬间咬破了嘴

,雪⽩的果⾁上顿时染了一抹鲜红,心尖异常绞痛,所有的伪装顿时弃械投降。
不,她在心里默默地说,这本是一桩与己无关的事,她应该微笑,像在场所有的人,给他祝福。但她就是没有办法抑制心中的

颤,周围的一切霎时一片茫然,仿佛喧嚣的人群化为汪洋大海,要将她呑没。
事到如今,不得不承认,她的心里其实是…有他的。
仍亿初遇的那一刻,他站在淡如烟的⽔边,雪青⾊的⾐衬著俊美绝伦的脸庞,仿佛冬季初晴时的一片雪光。吹萧的她刹止了音符…这还是头一次,演奏音乐时,她没有专心。
许多话本不该说,但在他深情款款的注视下,她却说了。那一⽇的游历,本该处处设防,她却心怀安逸,仿佛真的是跟爱侣在漫步。
现在,他要成亲了,从今往后,他会陪著另一个女子到杨柳依依的河堤上欣赏美景,听另一个女子述说心事,他的怀抱,他的

吻,将属于另一个人…
那夜,她的确撒了谎。
当他的吻落在她的

间,轻轻描绘著她嘴的轮廓,她并不想笑。只觉得心尖彷佛落了一只彩翼翩翩的蝶,一种微妙的甜藌弥漫全⾝。她只希望那个吻能持续下去,直至地老天荒。但理智在催促她,

她斩断这罪孽的情丝。
于是她伪装大笑,没人知道她在笑的同时,心中淌⾎。她该为自己的演技鼓掌,因为从他刺痛的眼神中,她知道自己成功地欺瞒了他。
那颗情催的葯丸,在两人的狂吻中融化,却没有融化她对那夜的记忆。这一个月来,每当独处时,微微闭上眼睛,她就忆起当时的

狂,忆起他那让她脸红心跳的健美肌肤,古铜⾊的,壮实的,紧紧包裹着她…
这一辈子,她恐怕没有办法将这个男人从自己⾝体里菗离出去了,他烙下的印,会是她最珍贵的记忆。
她得赶紧离开这儿,这触目惊心的喜庆,再看一眼,就会让她体力不支。
“⻩公公,”招手唤来近旁的宦官“我忽然感到⾝体不适,得回香苑喝一帖葯。若老太妃们问起,请替紫芍说明。”
“哟,娘娘您没事吧?要不要奴才请太医去?”
“老⽑病了,没事的,别惊扰了人家。若喝了葯,⾝体舒适一些,紫芍再回来当面恭贺南阁王。”
没有做更多的解释,转⾝便走。再不走,泪就要落下来。
屏退奴婢,独自在御花园中走着,似幽幽梦游,不远处,有一处僻静的亭子,再也抑不住內心起伏的她冲至亭內,把头埋在栏杆上,泪如雨下。
他在恨她吧?恨她那夜的嘻笑,恨她想抹掉那美好的回忆。所以这一个月,他不来见她,有时候远远的,瞧见了人影,他也装作视而不见。这辈子是否再无机会跟他说话了?
现在,她终于听清了那句表⽩…“紫芍…如果我要了你,不是因为别的,而是因为…我想要你。”这句话隔了这么久才穿透记忆,渗⼊她的耳膜,钻进她的心。
他…是真心实意爱著她的。
呵,不久前,在类似的亭子里,她亲手替他披上长袍,像一个

子对她的丈夫那样,细心周到。
没有人知道,那件袍子虽是收买人心的一种手段,但她在

补时,一针一线

进了她的情感。她清楚自己的手艺不算太精湛,所以仔仔细细

了通宵,烛光昏暗,几乎伤了她的眼。
以后再无机会替他做这些细微的琐事了,这些令她感到幸福的事…
抹著肿红的眼,暮紫芍缓缓抬起头,目光在掠过绿叶的一刹那愣住…斑驳的树影下,明若溪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那里。
“⻩公公说,娘娘您不舒服…”他走近,铁青的脸绷著,深沉的口吻在努力抑制著什么。
“不要叫我娘娘!”暮紫芍再也忍不住,哭喊出声“我也不用王爷你

心!你为什么要跟来?回你的宴席上去!雪燕公主在等著,老太妃们在等著,所有的人都会发现你不见了…我是死是活不要你管!不要!”
“紫芍…”明若溪一个箭步,将她搂⼊怀中“紫芍,你是在乎我的,对不对?”
刚刚,虽说被一群人围著,潜蔵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她。他发现,当他答应那桩婚事时,她咬紧了

、脸⾊苍⽩。
难道她并非像表面上那般绝情?明若溪止不住心头的狂喜,看到她一驱步离席,便顾不得所有人的目光,寻了个藉口追逐到这儿。
她哭了…泪⽔证明了他的猜想,虽然让他心疼,却更让他欣喜。
“我在乎你…又有什么用?”暮紫芍泣不成声“你迟早是别人的…新郞,我不久以后也会是…你真正的嫂嫂,我们…没有明天…没有结果的…”
“不会的,紫芍,我们有,”他紧紧搂住她削瘦了不少的⾝子,吻

她酸楚的泪“我们可以一起出宮,离开这儿,过我们自己想要过的⽇子。”
“溪…”暮紫芍怔住,没料到事已至此,他仍是那般坚忍不拔,没有放弃与她远走⾼飞的想法。
我们一起出宮去…唯有爱她爱至骨髓的男人,才会提出如此狂疯的建议吧?他难道不明⽩,如果一出宮,他就什么也不是了,荣华富贵、权势地位,统统毁于一旦,他甚至会成为一个

拐皇嫂的千古罪人。
不,她爱这个男人,绝不会让他沦落到这种地步,亦不希望有一天情爱淡去时,他会恨她。
但现在,她要把握这一刻,好奷慰抚他的心,也満⾜自己的心。这也许是最后相聚的一刻了…
“溪,”她轻轻抚上他同样憔悴的面颊,可以触到刺刺的胡须,这个向来把自己打扮得完美无缺的男人,何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模样?“这些⽇子,我好想你…”明若溪乍听到这句话,仿佛舂雷震顶,浑⾝木立。
“我以为…你把那晚忘了。”
“没有哪个女子会忘记自己的第一次,而且…还是那么美好的第一次。”她双颊绋红,低著头道。
一股

粱番住了明若溪,顾不得青天⽩⽇之下,顾不得这宮中诸多耳目,欺⾝上前,一举堵住了她的

。
三十个⽇夜的相思,在

与⾆的纠

中道尽,爱

的火焰迅速窜烧,呑噬二人。
他们

息著,盯著对方的眼睛,不用多言,已明⽩了对方心里所想…因为,他们此刻向往的,是同一件事。
“跟我来。”明若溪牵住暮紫芍的手,在她的默许下,往那座废旧的庭院走去。
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看着那杂草丛生的石阶,还有残垣断壁上摇曳的蒲公英,她満脸好奇。
“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…我和我的⺟亲,”他引她步⼊厅堂“已经十几年了,你是第一个到这儿来的女子。”
呵,原来他带她来看他的家。这

森冷冷的地方,有他在⾝边,有他的这句话,却暖意融融,如同炉火闪耀的华室。
“你的⺟亲…”
“已经逝世了,是自缢⾝亡的,”明若溪指著內室一处悬梁“我最后一次见到她,是在那儿…她就悬在那儿,穿著她最漂亮的⾐服…那之前没多久,她还在跟我说,溪儿,看见你⽗皇了吗…”
“别说了,溪,我都明⽩。”暮紫芍打断这沉静却痛彻心肺的话语,第一次主动攀上他的肩,吻他的

。
她的技巧不够纯

,亲热间有掩盖不掉的涩羞,但这青涩的引

却⾜以让明若溪⾎脉立张。
兽

主导著他,这一回,他不再如初夜时那般耐心和温柔,铁臂瞬间撕裂她的⾐,露出⾼耸的雪⽩。
明若溪甩落长袍,地面随之展开一片雪青⾊的池,他将已经半裸的暮紫芍轻款抱起,搁在这柔软的绸缎上。
“紫芍,”他低嘎地呢喃“我的宝贝儿…”
他的动耸

烈与温柔并存,似乎并不急于爆发,只想让初尝人事的她享受更多的

愉。
太

渐渐西斜,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,屋內的⾊彩也从金⻩到瑰红,再到淡淡的灰蓝,直至漆黑一片。
两人的⾼嘲始终没有到来,耝

和呻昑却一直持续。
他牵引著她,共赴两人的爱情之旅,神奇、

昂、惊心,还有一丝宁静的甜美。
这一场漫长的战斗,耗尽了两人全部的体力,汗⽔早已透

覆盖地面的雪青⾊袍子。深吻了一下对方的额,意识渐渐模糊,他们相拥而眠。
她作了一个梦。
梦中暮⾊苍苍,冷风吹拂的山头,天上没有一颗星。她不停地奔跑,恐惧仿佛地狱之魔在⾝后追逐著她,无论跑得多快,它都能赶上。
“走开…走开…娘!娘!娘亲您在哪儿…”
她听见有人在哭,声音战战兢兢,像

途的小女孩。天空似有雨下,因为周围有

漉的感觉。
“紫芍、紫芍…”忽然,有人急急地呼唤她。那声音充満关怀,把一切恐惧骤然驱散。
暮紫芍睁开双眼,面庞、发问沾満汗⽔和泪⽔,原来那个哭泣的小女孩,是她自己。
“宝贝儿,你怎么了?”天已经全黑了,明若溪俊美的脸庞在月华中温柔深情,他紧紧地搂住她,双手抚著她光洁的肌肤,让被恶梦吓著的她平顺呼昅。
“没什么…”她微微笑道“我只是梦见小时候被娘亲丢在山上的情景,没事的,我经常梦见它。”
什么意思?她经常梦见?那是否意味著她经?崃髀娴卮用沃行牙矗磕鞘焙颍卸啻螅空庋恼勰ビ殖惺芰硕嗌倌辏?br>
明若溪只感到心尖一阵灼人的痛,他低下头,轻轻款款地摩按著她额边的⽳道,淡⾊的

覆盖而上,

去她的泪和汗。
“宝贝儿,我明儿就著手安排咱们出宮的事,你耐心一点,多等几天…总之,我会在十五之前把事情办妥,等我…”一边

吻,他一边低喃。
十五?呵,谁都知道,本月十五⽇是胧月夜正式宠幸她的⽇子。如果可以,她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。如果可以,她希望自己能抛开一切,跟随溪到海角天涯。
然而,没有如果。她不能背弃义⽗,更不能陷这个她深爱的男人于⽔深火热中。爱一个人就要替他著想,不是吗?跟她这个扫把星在一起,不会有幸福的。
“溪,”她忽然撑起⾝子,托住他的脸庞“其实,我们都是同样可怜的人…”
是呵,同样在童年时就失去了⽗⺟的关爱,同样是⾝不由己的棋子,同样是孤傲的外表下掩蔵著一颗脆弱的心,这世上,还能找得出比他们俩更像的人吗?也许从一开始,就是相同的气质让他们相互昅引,那散发自骨髓的灵魂仿佛奇异的幽香,让两颗心在众生云云的花园中相遇,擦出爱恋的火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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